一個人的流水線
母親是從妹妹上幼兒園開始釀制白酒(在當地也稱燒酒)的,從2015年至今,也有七年的時光了。古法釀酒的工藝在我們鎮上并不算罕見,抱着試一試的心态,母親從一家因人力不足即将關門的酒坊裡請教了制作方法。這種工藝上手很快,學了半個多月後,母親便開始采購大米、酒曲、酒缸、塑料桶等原料和工具,不久後,家裡的小酒坊便開始了正常的生産和營業,前前後後由母親一個人忙活。
我家離大門最近的房間裡,常年疊放着一袋袋大米,這種米是專用來釀酒的,吃起來并不可口,釀制成白酒卻别有一番風味。再往外走就能看到院子裡的鐵皮房,那就是母親經營的小酒坊。房内用來蒸餾白酒的竈台,已被柴火熏得面目全非,隔間裡十幾桶用來發酵的大米擺放整齊,為了更好地發酵,桶蓋上鋪滿舊衣裳。
母親總是六點起床,春夏秋冬裡,她的每一天都漫長。簡單洗漱後,母親便開始在鐵皮房裡燒着柴屑生火了。火生着以後,便開始蒸飯工作。倒出适量的大米,浸泡三十分鐘左右洗淨、淘出至桶内,再将大米整桶倒入蒸飯的大鍋中,用中火煮熟。蒸飯的同時,蒸餾工作也要進行,母親會将已發酵四五天的酒釀倒置蒸餾鍋中,調整好疏導管的位置、控制好冷卻裝置的水溫,期間不斷确認木柴的燃燒情況,維持火力的大小,前前後後的過程如流水線一般。
飯蒸好後需要盡快盛入至放涼用的方形容器中,攤勻散熱至常溫,再将發酵用的酒曲撒在米飯上,用勺翻動米飯,混合均勻。此步驟結束後便可以将米飯倒入發酵容器中,用勺将米飯輕輕壓實,抹平表面,作成類似平頂圓錐的形狀,中間壓出一道陷窩,再取少量酒曲混入陷窩處,倒入一點涼開水。(目的是讓水慢慢向外滲,均勻溶解米飯裡的酒曲,促進米飯均勻發酵。)最後蓋嚴容器的蓋子,維持隔間内三十度左右的溫度,保證發酵條件。
酒釀蒸餾過程遠比蒸飯漫長,因為母親使用的是閑置的家用竈台而非專業制酒的機器,所以蒸餾時間一般持續在五至六個小時,出酒速度也并不稱得上快,時間成本很高。白酒的度數取決于蒸餾中的出酒速度,越往後度數越低。經營多年,母親已經熟練地知悉大緻度數的酒的出酒時間,能夠遊刃有餘地将不同度數的酒分開進行過濾工作,最後再将其分别倒入相應度數的酒缸中,密封保存。
蒸飯和蒸餾工作同時進行的時候,不需要一直守在竈台前,母親便又到廚房整理食材,忙活家人的午餐。上學的時候,我們是學校、食堂、回家三點一線,而母親則是酒坊、廚房來回折騰,就這樣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進行着她一個人的流水線過程。
永遠保持好品質
酒坊剛營業的時候,母親的生意并沒有很好,基本都是街坊四鄰熱心捧場,來來回回就那麼幾戶客源,當時鎮上還有别家的酒坊在賣白酒,對于初營業的母親來說确實是個不小的競争對手。而且在剛開始釀白酒的那段時間裡,酒坊也經常出現因手藝不成熟而耗損大量酒釀的情況。購入大米需要成本、拉來柴火也需要成本,這對剛剛起步的母親來說無疑是挑戰。
好在熟能生巧,母親經過每天重複地制作,一遍一遍地熟悉流程,原料耗損的情況很少再出現。更值得感謝的是,有很多熱心腸的顧客向别的村民種草母親酒坊裡的白酒,給母親帶來了不少固定的客源,母親的酒坊生意開始有了起色。按照這裡的民俗,每年的九月份至年初的一二月份,鎮上幾乎每戶人家都會釀制一種糯米酒(當地叫法為“黃酒”)以備家用,而白酒是制作這種糯米酒的輔料,所以每年的這段時間便是母親的酒坊生意最好的時候。
生意漸漸增多靠的不單單是顧客的宣傳,更依據于顧客的正面反饋。母親制作的白酒,酒味重但不刺鼻,入口微微辛辣但留有回甘,對于愛喝酒的人來說,屬于好品質的酒。“要永遠保持酒的好品質”,這是一位顧客對母親表露的真心,也是因為這句話,母親堅持使用最原始的工藝釀酒,堅持使用家用竈台而非機器,對于母親來說,雖然過程繁瑣,但一滴一滴蒸餾出的白酒,才是品質值得信賴的關鍵。
除了注重酒的品質,母親也很懂得與顧客的友好溝通,每次來家裡買酒的顧客都會笑呵呵地與母親唠唠家常,聊些家長裡短。也許得益于這兩個因素,母親的酒從來沒收到過差評。不過也難免會遇到一些要求比較多的顧客,總體來說沒什麼影響。
對于母親來說,酒坊的客人大緻分為兩種:愛喝酒的男人、給愛喝酒的男人釀米酒的女人。用糙米制作的白酒味烈,一般人不愛喝,所以買來直接喝的大都是父輩年齡的人。在這裡,男人買酒都是幾斤幾斤的買,大抵是平時拿來就下酒菜喝,女人買酒都是幾十斤幾十斤的買,用來當釀制黃酒的輔料,逢年過節才和家人喝幾口。經常來買酒的男顧客裡,也有年過花甲的高齡老人,母親對這些老人會比較謹慎,畢竟喝酒傷身,不敢一次性賣太多,這時候母親就會說一些類似于“酒賣得差不多了”、“别人提前預訂了”等善意的謊言,也算是對這些獨居老人的關心。
養家和顧家
母親很早就沒有上學了。别人讀高中的年紀,母親已經獨自去到深圳求職。沒有認識的人,沒有通訊工具,身上僅有一個裝衣物的行李袋,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她也曾十分迷茫。母親在工廠裡做過流水線、當過銷售、在一家小小的公司裡當過文員(按現在來說類似于助理),二十幾歲的她,遇到了不少困難,求職也多次碰壁,可當時的她意氣風發,立志依靠努力作出自己的成績。沒過多久,外公一通電話叫她回了家。現實總是不盡如人意,最終她的朝氣、她的理想也都回到了家,回到了無法跨越的山下。
再後來,母親結婚了。
也許是受當時的婚姻觀念影響,被問到為何選擇經營一家酒坊時,母親給我的回答都強調着家庭兩個字。一是養家。父親的收入不算高,工作也不穩定,家裡的三個孩子都在上學的關鍵時期,隻靠父親一人的收入無法支撐家裡的正常生活,需要母親賺錢補貼家用;第二個原因是酒坊能夠開在家裡,不用擔心外出打工會産生的無法及時看護老人的問題,也能夠照常負責家裡的一日三餐,既能養家也能顧家,對母親這一身份來說是最好的賺錢方式。家裡人對母親的酒坊也是極力支持的,包括在外居住的姑姑伯伯們,都誇贊母親是賢惠顧家又能幹的好女人。人脈廣的伯伯甚至給母親介紹了很多出手闊綽的顧客,一單就是好幾百斤的白酒,大單帶來的可觀利潤,相應地墊付了家裡的支出,減少了生活壓力。
母親是走一步看一步的人,她重複着一個人的流水線,重複着家人的一日三餐,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她從不笃定明天不會遇到困難,也從不預支明天的快樂和幸福,面對生活和工作,她總說先苦後甜、苦盡甘來。母親也是一直向前進的人。目前她對酒坊也有一定的規劃,等妹妹到縣城裡讀初中的時候,會考慮改造酒坊,也許是把現在的鐵皮房變成更大的鐵皮房;也許是到縣城租一個酒坊擴展客源,做大做強;也許還是維持小作坊生産,安居也樂業,她說她也算不準,但方向一定是向前進。
現代人多是依靠專業和興趣找工作的,對工作懷有熱情才有可能堅持對某一任務的日複一日。可山下和山外的世界總是不同的,在相對密閉的環境裡,母親無法進行最自由的選擇,經營酒坊是母親認為最好的賺錢方式,無關乎興趣,無關乎專業,隻是在特定時期和地點下維持生活的最優解。
最後我問母親:您喜歡現在的職業嗎?母親沒有正面回答,隻是重複了一遍酒坊的工作既可以養家也有利于顧家。于是我又說,如果給她足夠自由的時間和空間,她會想做些什麼。母親憨憨地笑了,她說自己文化水平不高,如果可以選擇的話,她希望可以出門接觸到更多不同的人,找到能夠和很多人溝通、交流,能夠學到很多東西的工作。
我想這一定也是當年那個獨自在外的年輕人最真摯的願景。
作者:陳校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