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若主人公是你，你希望我給你寫的名字是什麼？”
“彩虹”。
在《你好，李煥英》這部電影裡，有這樣一個鏡頭，穿越回去的賈曉玲，與20年前正值青春的母親李煥英相遇，年輕時的李煥英踩着縫紉機給自己做一身好看的衣服，給賈曉玲補衣服上的缺口，就是這樣一幕，讓我恍惚想起了我的媽媽。在八十年代裡，中國各行各業都迎來了飛速的發展，像李煥英這樣的工人有千千萬萬個,我成為不了“賈曉玲”，但我也想給我的“李煥英”寫一篇她的職人故事。關于她的職人回憶，已有三十多年——現在的她是一個服裝廠小老闆。
彩虹人緣很好，周圍認識彩虹的鄰居都會誇她是位“女強人”。廠房雖然不是很大，但也幹淨整潔，她每天晚上下班時都會認真打掃廠房。這個廠房雖然隻有十來個員工，但已經營業整整十年多了，員工們都是彩虹的老朋友，也是彩虹的工友。服裝廠置辦了很多縫紉機、針車，服裝廠是計件工資，幹得快的工人和幹得慢的工人工資會有差距。在平日時除了坐在縫紉機前趕制貨物之外，彩虹還負責訂購布料、購買線頭、記賬、給員工們做午飯等事情，日子十分忙碌。她與其他小老闆不同的是，她是一個中年喪夫的女人，她是真正的頂梁柱，她用自己的雙手，撐起這個家數十年。
彩虹微信朋友圈上的個性簽名隻有四個字：日夜操勞。她的名字裡有一個“虹”，她給自己起的微信名字是“彩虹”。
成年人的生活，似乎從來沒有“容易”二字，不是在這裡苦，就是在那裡苦。可無論生活比我們想象中艱難多少，我們都必須清楚地知道，我們也遠比想象中強大。今天，讓我從彩虹的工作經曆和生活故事開始寫起，寫下這個長達三十多年的職人記憶。
彩虹隻有小學文憑，家裡一共六個孩子，三個女孩三個男孩，彩虹排老二，家裡三個男孩都考上了大學，但三個女孩都隻念完了小學。那一年，深圳經濟特區成立了，從這一年開始深圳迅速崛起，後來深圳成了那一代年輕人們最向往的地方，在那激情燃燒的年代，很多年輕人把人生中最寶貴的時光留在了這裡。1990年，15歲的彩虹小學畢業了，她說那一年冬天特别的冷，刮來的寒風如同一把把小刀在臉上輕輕的劃，她知道她自己的書隻能讀到這裡了。她像其他農村裡的女孩們一樣，留在家裡幫父母幹農活，閑暇時跟着别人學一門手藝活。她最先學的是包裝花，做一朵塑料小花，作為衣服上的裝飾品，這是她第一次接觸跟衣服相關的工作。工作了幾個月，她告别了家鄉，跟着别人出去闖蕩，踏上深圳之路。在深圳裡，人生地不熟的她繼續做着包裝花的工作，深圳服裝廠的崗位能提供縫紉機，在一個啊嚒的教導下她開始學做衣服。
可并不是每個人都能在深圳闖出一片天地，深圳的變化太快了，高速的城市化和落後的農村地區，帶來很強烈的現實割裂感，讓這個來自農村的打工姑娘陷入了迷茫。在深圳的工廠待了一段時間後，彩虹又回到了家鄉，這一年她十七歲。
回到了家鄉的彩虹，在親戚的介紹下去了家鄉隔壁的小城市，繼續做着制衣廠的工作，但她工作的地方并不是高樓大廈，而是藏身于居民樓棟裡微小又密集的小作坊。沒有招牌，也沒有營業執照，60平方的小作坊裡，到處都堆着布料，每天伴随的隻有縫紉機和機床轟隆隆運轉着的聲音，周圍随意堆放落滿灰塵的衣服和雜物，有一股很大的機油味。年複一年，日複一日，直到有一天，她讨厭周圍的一切，做衣服做倦了，向往美麗的珠海，她想去出去看看，盼望遇上像小說一樣的浪漫情節。
少女懷春，能不能碰上心中的白馬王子呢？于是她拎上了行李，坐上了去往珠海的公交車，這一年她22歲，也是這一年，經典影視作品《西遊記之月光寶盒》、1995版《神雕俠侶》上映了。
關于珠海的回憶，彩虹很少在家人面前提及，但那時候一定是她最快樂的時光——在她的梳妝台裡放着一摞照片，每一張都是她跟上個世紀的八十九十年代留下的合影，那時正是香港電影和港風文化最流行的時候，這個時候的她開始認識林青霞、劉嘉玲、張曼玉、王祖賢等女星，少女時期的她，想成為一名港風女孩。來到珠海的她，不再穿着在小作坊工作時的那一套寬松格子衫，那個年代的女孩們，都開始追求時尚。貝雷帽，白襯衫，牛仔外套，牛仔褲，馬丁靴等成了彩虹最喜歡的衣物。彩虹在珠海的工作是給人照看店鋪，在店裡賣糧油。在得空時，她也會捧着一本小說，讀着瓊瑤的《水雲間》。照片上的她明媚晴朗，紮着兩個雙馬尾，長發及腰，穿着一身藍色牛仔外套，牛仔褲，馬丁靴。
彩虹有一個梳妝台，梳妝台的格子裡面放着一本充滿歲月痕迹的筆記本，那是她的日記本，上面記載的是一個年輕少女的心裡話，上面寫着“1997.4.23 購于拱北書店”，拱北書店，位于廣東珠海。從一九九七年到現在，已經有二十五年了，那時香港還未回歸。在珠海的日子裡，彩虹并沒有遇到她心目中的白馬王子，買完這本筆記本後沒多久，找不到心中所愛，她被母親叫回家相親，這一年，她24歲。
回到家鄉後，她又回去了家鄉附近的小城市，繼續做着服裝廠的工作，但跟以前不一樣的是，這一次的她有了工牌，在一家有挂牌的服裝廠工作，工作環境有了很大的改善。性格開朗的她和老闆娘交了朋友，開始學一些管理服裝廠的經驗。
通過相親，彩虹認識了隔壁村的男人，漸漸地兩人開始相愛，男人騎着自行車，帶着她圍着小鎮轉了一圈，兩人領了結婚證。九十年代的四大件是彩電、冰箱、洗衣機、錄音機，而這兩個年輕人組成的新家庭，置辦的東西是七十年代的四大件，縫紉機、收音機、自行車和手表。家庭剪掉了彩虹向往天空的翅膀，從此她便在家鄉的隔壁村裡紮下了根。這一年，她25歲。
兩人在鄉鎮的照相片裡拍了一張結婚照，彩虹穿着一身紅色襯衫和牛仔褲，臉上挂着一抹淡淡的笑容，男人擁着她，把手搭在了她的肩上，兩人正對着照相頭，這一幸福時刻，定格在了她的梳妝台鏡子上。
沒多久後，彩虹懷孕了。婆婆喜上眉梢，在家好生照顧懷孕的她，她也從服裝廠辭職了，回家養胎。為了照顧這個家庭，男人隻身一人前往深圳打工，時常沒有音訊。她在婆婆和娘家人的陪伴下産生了大兒子，這一年，她26歲。
有了愛情的結晶，男人從深圳回來了，他換了一份工作，在家鄉隔壁的小城市跑物流，發誓要好好愛護這個家庭。相安無事兩年，彩虹又懷孕了，臨近臨盆，身體不舒服的她在醫院住了一個月，在她過完28歲的生日沒多久後，她生下了小兒子。
彩虹坐完月子，抱着小兒子回到了家，她發現她不在家的時間裡，男人生活邋遢，兩個月沒有打掃房間，到處都顯得髒兮兮的。這是她第一次生氣，埋怨男人不修邊幅，不關心她，兩人爆發了争吵。感情出現了裂縫，男人無顔面對他的妻子，選擇了逃避，說是要改變自己，去深圳賺大錢，讓妻子對他刮目相看，不闖出一番事業不回家，最後帶着行李離開了家鄉。
從此，“爸爸”這兩個字，成了彩虹的兩個孩子最陌生的詞彙。
公公婆婆對彩虹很好，兩個幼小的孩子也在慢慢長大，婚姻使她認清了現實。小兒子兩歲後，彩虹又回到了原來的服裝廠上班，一切仿佛如舊，但身上的擔子，比以前更重了。
服裝廠的工作環境難免會有線頭和布屑飄落，尤其是使用縫紉機和針車工作時，一天的工作結束後，頭發和衣服都是線頭和布屑的堆積。彩虹收起了她平日最喜歡的衣物，穿起了工作服，開始把濃厚烏黑的長發紮起來——曾經追求時尚靓麗，會學香港女星一樣穿搭的彩虹，漸漸成了小兒子長大後在朦胧記憶裡的中年婦女。大兒子平日由公公婆婆照顧着，開始上幼稚園了。三四歲的小兒子喜歡粘着她，老闆娘很是照顧彩虹，答應她把小兒子帶到服裝廠一邊工作一邊照顧，服裝廠囤舊布料的小房間，成了小兒子天天遊樂的基地。服裝廠裡其他工位的阿姨和姐姐很喜歡逗小兒子，所以小兒子成了在服裝廠長大的孩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歸，彩虹每天都踩者一輛老鳳凰自行車上班，後座上坐着小兒子。服裝廠節假日會舉辦活動，帶着工人們一起旅遊。日子就這樣過了幾年，男人回來了。
可是，男人欠了很多債。
彩虹經常問她的小兒子想跟爸爸還是媽媽？小兒子說想跟媽媽，可在男人回來的那一年，男人說大城市工資高，為了還債，她又從服裝廠辭職了。大兒子小兒子開始在當地上小學，她又穿上了她最喜歡的衣服，在孩子們的暑假生活裡，她跟着男人一起去了深圳，這一年，她36歲。
男人在深圳開大貨車跑物流，彩虹在深圳大學的教師宿舍裡給老師的孩子當保姆，在家鄉的公公經常出門打麻将和在家裡做飯，婆婆帶着兩個孫子給一家福建人開的茶廠做兼職——三人一天一起能賺五十塊錢。暑假結束後，彩虹回家了，她和男人的矛盾越來越大，她選擇回到家鄉繼續待在服裝廠工作。
原來的服裝廠老闆娘年齡漸大，關掉服裝廠退休了。彩虹和同是工友的老同學合資買下了這批機器，和老同學一起租了間廠房，老同學負責訂購材料，彩虹負責管理工廠。一年過後，工廠經營不善賺不到錢，服裝廠也招不到人，彩虹和老同學分道揚镳，把服裝廠拆分了，那時候是最難熬的時光。她把曾經的工友叫回來，幾位老姐妹又開始工作了。她開始學着管理員工，自己尋找貨源，自己跟客戶溝通，隻上過小學的她，會寫一手好看的文字，會畫出一套好看的衣服，小小的身軀，搬得動幾十斤的貨物，即使生活不盡如意，她并沒有因此而垂頭喪氣。這一年，她39歲。
彩虹每天在服裝廠待的時間超過了十幾個小時，早上七點多騎着電動車去服裝廠開門，晚上十一點快十二點的時候才收拾完場地關門回家，隻有過年放假的時候才能好好休息一陣子，這樣的日子已經過了好幾年。
但此時此刻，命運的天平并沒有向她傾斜。日子又過了幾年，某一天她突然聯系不上在深圳的男人了，打電話顯示欠費，給号碼沖話費後還是打不通，一家人十分焦慮，直到有一天，她接到一個令人感到晴天霹靂的電話——男人坐牢了。
幾個月前，婆婆讓她的小孫子給男人打電話，婆婆在座機面前靜坐許久，電話就一接通就帶着哭腔罵不懂事的男人，問他在深圳待那麼久究竟在幹嘛，希望他能回家分擔一下彩虹的工作，男人沉默了一段時間，把電話挂斷了，再往後，這個電話就打不通了，最後一次取得聯系，是公安局打來的電話。男人吸了毒，被判八個月。這一年，彩虹43歲。
彩虹買了一瓶染發劑，這一年，她的頭上已經有很多白發了，以前愛美的她，已經很少打扮自己了，但還是不喜歡看見自己的白發，大兒子初中畢業後就去外面打工了，讀高中的小兒子好像不太在意男人坐牢的事情，除了上課之外，每天不是在服裝廠裡幫忙，就是在家裡打電腦遊戲。八個月後，男人回來了，他的身體很瘦小，看起來病恹恹的。回來後的他待在服裝廠裡幫彩虹搬貨物，裁衣服。
可是，“麻繩專挑細處斷”，在往後的兩年裡，男人生病了，住了幾次院，全家人輪流他，但并不見好，男人依舊一副病恹恹的樣子，醫生說他底子差，于是彩虹帶着男人出院了，光是這幾個月的住院費和醫藥費就已經花完了彩虹辦廠賺來的錢。過了一年後，男人得了腦癌去世了，次年，年老體衰的公公也去世了。這是最難挨的一年，沉重的壓力壓得讓這個家裡的頂梁柱踹不過氣，這一年，她46歲。
法國作家羅曼羅蘭有一句名言：“隻有一種英雄主義，那就是在認清生活真相後，依然熱愛生活。”接二連三的打擊，依舊沒有擊垮這個堅強的女人，她把所有情緒都深埋于心裡。多年的忙碌工作導緻她的身體一直不太好，中間大大小小病過幾次，她一直在喝中藥調理自己，萬幸的是，現在的她健康狀态良好。她找人申請了城鄉最低生活保障，幫小兒子填寫助學金資料，服裝廠仍然照常營業，她依舊忙忙碌碌的。
再往後的日子裡，兩個孩子已經長大了，生活在慢慢改善，彩虹也有了更多屬于自己的生活，相比從前，她有了更多自己的時間，她喜歡看電視劇，晚上工作完回家後也會一邊泡腳一邊看小說，經常去和老姐妹們相聚聊天，也會和幾位工友們在節假日組織旅遊，大兒子已經在工作了，小兒子在讀大學，小兒子讀大學期間會自己做兼職賺生活費，她不用操心小兒子的生活費，而且小兒子還經常往家裡寄東西，承包了家裡的生活用品，現在的她更關心的是兩個兒子未來的婚事。這一年，她49歲。
彩虹的故事還在繼續，她的樸素願望和現在絕大部分中國人一樣，希望有錢有房。在去年，她湊了一些錢，在家附近的小區買了一個毛坯房，踏進去的時候她十分歡喜，那是她未來的新家。
作者：黃錦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