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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虛構寫作大賽作品展播22 絞面婆婆在騎樓
日期: 2022年12月28日    


沒有招牌,客從遠方來

暗淡下去的火燒雲,預示着夜幕即将降臨。

一輛裝飾着大片花朵的小轎車,快速行駛在東莞莞城的主路上。出了西城門,過了東江運河,穿過振華路,再拐兩個彎,車子卻突然緩慢遲疑起來。

方才還車速迅疾的車主,似是找不着方向。

前方敞開的,是一條浸潤着濃郁嶺南風格的商業街。二或三層的騎樓、中西合璧式的弧形窗戶、悠閑散步的老人、整理貨物準備收攤的檔主,幾隻待售的寵物犬安靜地趴着,偶爾低低地吠幾聲。夕陽西下柔和的光散落,給緩緩駛入街巷的車子增添了一股不易言說的朦胧感。

鮮花點綴的轎車上,下來一對年輕男女,四周環顧一圈,便攜手跟着手機的指引往一個地方走。

約莫幾十米外,街頭拐彎處的北隅和平路123号,一幢幢嶺南式騎樓鱗次栉比的柱子之間,有一處全無鋼材鋪面的攤檔。

能稱為攤檔,不過是因為比空空如也略多幾件器具:四腳平桌上擺放着半新不舊的剃刀、一瓢杳水的勺、棉線、七姐粉等工具;再原始不過的磚柱上打一顆釘,挂一面舊版式的圓面紅鏡子;檐下兩張木凳相對而放。而它們的主人,卻正倚在後方一把布滿歲月風霜侵蝕的紅木長椅上,閉着眼哼着歌小憩。

她是歡姨。

靜沐着傍晚七點最後一絲絲不舍大地的慵懶光線,歡姨此時并不知道,一對即将新婚的夫婦,今日下班後驅車兩個多小時,度過了焦急又漫長的車流高峰期,懷着不确定她收檔回家與否的緊張與期待,從相隔一個城區之外的茶山鎮來尋她。

攥着手機,四處張望的來人近了。

歡姨的攤檔沒有招牌,置于老街,蓦一看,就像一排規整的年代藝術品镂空了一個十平米的正方體。騎樓延伸出的一小片地兒作頂,兩根三米高柱子作身,開辟出的小空間裡擺着幾樣來去都無需挪騰的木制椅具。還有一位蒲扇擱在腳邊眯眼歇息的老太,除此之外,蒼茫暮色,天地之間,再無他物。

饒是如此,也給初來乍到之新婚夫婦莫大的歡喜,與一股意外的踏實。

一方走近寒暄,一方聞聲睜眼。

年輕女子率先提出:“阿姨我們給你一百塊,你會不會嫌少?”

歡姨擺擺手道:“這麼晚才來。”

女孩子不免有些急促驚慌起來,拉兩下男子衣袖。

歡姨又道:“姑娘不是嫌不嫌少,一百塊還嫌少,難道要你給我一條龍啊?”她打趣地撐着陳舊的紅木椅把手緩緩站起身,“天都黑下來了,我這沒燈,你怎麼放心讓我弄臉,快去别家吧!”75歲的老人語調沉穩,未改原意。

新婚夫婦趕忙往前一步湊近些解釋——家中有婚前絞面的習俗,鄰近的城區鎮區愣是找不着懂得絞面的人了。老一輩說香港比較流行,但婚期已定,疫情之下不好往返香港。再說,誰也不敢打包票到港就一定還能尋得絞面手藝人。無奈之下,最終竟讓他們在抖音上刷到歡姨替人絞面的視頻,遂下班齊齊趕來。

歡姨一聽是如此這般,腳已經先一步往隔壁鋪子去了。

一對佳人見狀以為她要走,不料原來是從隔壁鋪子借東西,拉了一根光管過來,笑着招呼他們在“美容台”前坐下。

先是女子,在丈夫緊張的注視下圍好了圍布。男子緊盯着歡姨翻飛的手法,倒像比仰面接受絞面,邊笑着同老太交談的新娘子還局促些,大約是從未體驗過這類“古早美容術”。反觀女子,雖閉着眼但眉目舒展,嘴角噙着笑,似在回味孩提時吃的一塊甜滋溜兒的糖果。

不到五分鐘光景,歡姨就幫年輕姑娘收拾妥當了。

“你怕什麼,過來啊,阿姨的手好穩當!”

“咿!我後生(年輕)那時,不騙你,手又快力又勁,一個頂好幾個喲!”

男子笑着稱是,就着歡姨單手換過來的一把新椅子坐下。待他也絞好面後,歡姨慢慢踱回那把舊紅木椅,半躺下目送二人歡聲笑語離開。

這是202210月末,75歲的歡姨在此處做絞面的第35年。

 

 

師徒之誼,緣起一瞥

“你是不是要絞毛?去後面排隊!”

“不是……不是……”

這是1987年歲末,36歲的陳亦歡還是東莞中學的一名飯堂後勤阿姨。來自萬江的她,一心在城區這片土地好好工作,紮根下來,讨上好生活。

一日下班騎車路過和平路,她瞥見有家鋪子門前人頭攢動,便不自覺地留了個心眼。幾經觀察,發現不管哪個時間點路過,人們都是在這家店門前排起長龍。她愈發好奇,停好自行車,奮身擠進去想探個究竟。

不巧,被店老闆銀女逮了正着:“你是不是要絞毛?去後面排隊!”陳亦歡吓得縮了縮,忙道不是,轉頭一溜煙跑了。

五日後,這家絞面理發店多了一個會打下手的夥計。

隻見她一有客人來便迅速起身招呼,手腳非常麻利,拿起一條5厘米寬的布條,從來人額頭套到腦後,系一個結,散落的頭發便穩穩固定住了。随後,她抓起一塊白色粉團,細緻塗抹在客人臉上,特别是兩鬓,發出沙沙聲響。她說,這叫“七姐粉”,粘在毛發上可以增加摩擦力,更容易絞落面毛。跟着,她抽出一截棉線,一端用嘴咬住,另一端用兩隻手扯,繞成交叉的三角形,這樣,棉線就可以在臉上來回絞動了。小雞啄米似的頻率,鐘擺左右搖擺似的弧度,随着棉線不斷拉扯,汗毛也被除去。

接下來,她拿出一把折疊式剃刀,“嚓嚓”地刮起來,塗在臉上的粉就脫落了。這是在進一步幫客人美化,不僅能去除剩下的汗毛,還可以刮掉死皮。

兩三分鐘的功夫,她就可以完成一位客人的絞面工作。細看下來,竟比店裡幾位幹了好些年的老師傅還快些。

眼看店門排隊的人絡繹不絕,她擦擦汗又立刻忙活起來。

過年給了女士們“扮靓”一個冠冕堂皇的機會。現如今,買新衣服、做個漂亮發型、去美容院種個睫毛等,都是女士們慣常的扮靓方式。随着現代美容技法的日趨先進,各種美膚、美發、美眉的專業門店早已占據城市各個角落,各類檔次的美容店林林總總,紅紅火火。

而上世紀八十年代,在和平路商業街,興盛着一種古早獨特的美容方式——絞面毛。相傳在清朝甚至更早的年代,人們就學會在臉上用白粉敷臉,用棉線來絞面的美容法。他們将一根細棉線分成三股,雙手一拉一合,一松一緊,棉線的纏絞分合就像剃刀般在臉上“刮”,臉上冗雜的細毛就掉落了。絞好後臉面更顯光滑,整個人也變得清爽漂亮。

到了1987年春節前夕,陳亦歡也成為了能擔起這門絕活的手藝人。

正是那日擠進來探究竟被銀女訓斥,她便一下認準了這位師傅。待人群散去,她跑進來詢問是否能來店裡做幫手。銀女十分驚訝,問她會不會絞面。陳亦歡不敢倨傲,隻說會一點點,恰好學生放寒假了飯堂也無事。她打小喜歡幫人扮靓,看店裡年尾生意忙不過來,自己想來幫忙。雖然店裡還有兩三名打零工的夥計,但銀女還是不多想便同意了。

這位師傅屬于嘴上不留情那一卦,平日也對夥計們十分兇狠。倘若肚子餓了吃東西被發現,銀女勢必用眼神戳得你無地自容。加上夥計們接到客人收的錢,都要上交給店老闆銀女,再由她按心情發工資,漸漸地不少人支撐不住離開了。

唯獨陳亦歡,她不計較工錢,隻知道拼命做,“怎麼樣都好過回去耕田。”她把孺子牛的力量,寄托在她啄動的每一根棉線間,以夥計的身份跟着師傅銀女樂此不疲地幹,對絞面的一腔熱愛永遠好似來店裡的第一天。

街坊們親切地稱這位街頭美容師為歡姨。

身份的變化發生在一場突如其來的責罵。

不是客人罵了歡姨,也不是師傅罵了徒弟。是一位熟客在給銀女絞面時好心提議,“你都這把年紀了,給旁邊這位年輕阿姨絞吧。”

銀女氣得不輕,不顧七十多歲的身闆抓住客人一頓攻擊。在場所有人始料未及,眼看着客人扔下散錢倉皇逃離開。

吓走了客人,生意還得繼續。銀女面上激憤,其實心底知道那是實話。她早已到了頤養天年的年紀,亦歡一直合她心意,又肯使勁幹活。于是順理成章地,銀女在75歲正式退休去香港那年,讓歡姨做接班人,接手了檔口。

這是2003年,歡姨做絞面店幫手夥計的第16年,轉戰老闆。

她一如往日地兢兢業業,傳統的絞面美容在她的耕耘下,以其幹淨利落的手法,使大部分中年以上年紀的人視其如古董,鐘情于此,越老越覺有韻味。但随着這一手藝逐漸被現代美容冷落,随着新式美容院遍地開花,攤檔的生意大不如前。疫情肆虐後,歡姨估摸顧客數量下降了六成。加上昔日一起做活的幾位手藝人都老去,店鋪面臨着危機。

為了節省鋪面開支,歡姨把幾件家當搬到北隅和平路123号,不設門面,隻把絞面當愛好經營。

她在和平路與中山路交彙處,立了一塊硬紙闆,上面寫着“九毛電話:222xxxxx”。當有新客對此一頭霧水時,她笑着解釋,“九毛”就是“絞毛”的意思,粵語中兩者同音。歡姨邊給第一次光顧的客人整理面容,邊自嘲文化水平不夠,不會寫“絞”字,就用“九”來代替。平時挂出這個牌子,即使有事暫時離開,客人也能聯系上她。

有時閑暇,歡姨會怅然呆坐在紅木椅上,因為現在有意傳承這門手藝的年輕女孩少之又少。“有一個學徒,我不止教他手藝,連工具都給他了。結果沒過兩個月,他把工具送回來給我,不願意做了。”

歡姨并不是跟着師傅才學會絞面的,卻孤獨又不解地發現,好像已經沒有姑娘像她一樣在小小年紀就鐘情絞面了。

 

 

娉婷歲月,古稀之年

20世紀上半頁,各地還流傳着“婚前新娘新郎要絞面一次”的習俗。雖說那時的婦女多多少少會一些,但大家都喜愛去找人群裡最手巧的人來,拉個白淨臉,修個彎月眉,讨個好頭彩。

好比東莞萬江,當地同鄉人誰家結婚,誰家辦喜事,都好請一位姑娘來扮靓。村民們常把2分錢包在利是(紅包)裡作為酬勞,或是送些松糕之類的吃食給她。    

小姑娘有天分,沒人教她,不過打小跟着村頭老人,看他們給各家男孩女孩絞面,自己看着看着意會了,還沒拜師,倒先出師了,青出于藍勝于藍。那個年代沒有發廊,小姑娘十三四歲,就能一人包攬起理發、絞面、修眉一條龍服務,也不要錢,就愛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她就開心。經濟實惠又不耽誤時間,誰家不愛?一有好事便都想着她。

“我就是愛絞面!不是我嘴饞,實在好多東西吃。”

這是1961年,寫字不願寫,幫人絞面就來了精神的小亦歡。

在東莞,許多地方都保留着過年前“男必理發,女必挽面”的舊俗。挽面就是絞面,也喚作開臉、線面、絞毛、拉面毛。現在很多人将絞面改成了剪發美容,想要絞面的人少了,會絞面的人自然也少了。但依然也有不少人遵循着舊習,到老街裡找歡姨絞面,享受古法美容帶來的樂趣。平時光顧歡姨的人不算多,但是臨近春節,許多女士專程趕來,絞面過個幹淨漂亮年。

排隊的上至80歲老人,下至10歲少年,偶爾有男士前來光顧,也并不叫人意外。一對中年閨蜜一前一後說說笑笑着絞面,她們各自的兒子看了覺得好玩,也央求歡姨給他們絞一絞小臉蛋,隻一下,就大叫着好疼跳下了凳子,惹得周圍人紛紛大笑。

其實棉繩每一次拉扯,都伴着疼痛,汗毛少的地方疼痛較輕,鬓角位置就常疼得厲害。好在歡姨手法輕快,手中的線,口中的線,心中的線,線線相連,每每幾分鐘就能搞定,媽媽輩們都習慣了的。

“媽媽這個到底是什麼?”小孩眼淚汪汪地問。

排着長隊的人裡有看過不少香港電視劇的同齡婦孺,大家三言兩語解釋這是中國舊時女子嫁人的标志之一,現在是一種慢慢減少的傳統美容。去美容院動辄花去千百塊,來這裡很便宜。媽媽們有的說自己是歡姨收5角錢的時候就來幫襯了;有的是一塊、兩塊的時候朋友帶着來;到現在普通20塊,過年貴5塊,客人都樂意接受。遇到年長的老人,歡姨一兩元也做,圖個大家夥開心。

憶起往事,歡姨笑得見牙不見眼卻依然手穩,邊繼續手上動作邊應大家:“我還沒結婚,做女兒家時候就會了,你們看我現在多老!”

其實歡姨不老,老的是街。

在清末至民國初期,中山路還不叫“中山路"。因原有萃英樓書局且多間店鋪經營“文房四寶",故名“文房街",直至1934年,街道擴建,為紀念孫中山先生而更名為“中山路”。

老莞人不會不熟悉這條街,中山路昔日曾是莞城最繁華的商業街之一。大約在上世紀80年代,這條路迎來了改革開放帶來的繁華,也就是歡姨跟着銀女經營絞面店的時候。

絞面就如同這老街一樣古老有韻味。

當時東莞各鎮的人購物,都會逛逛中山路,買好東西絞個面,看看太陽,已經慢慢落下去了。時至今日,這條路仍然保留着騎樓建築的原生态風貌,也延續着多家傳統老店鋪的營生。

騎樓還是那個騎樓,隻是商鋪換了内容。

變的是花鳥店、首飾鋪、日用小百貨,不變的是深藍色底金屬街牌上,印着“中山路”三個微微浮凸的字,矗立在街的拐彎處。不變的還有街牌不遠,開絞面攤檔的歡姨,35年如一日,到現在也沒設微信收款,來的顧客都會自備零錢。

“阿姨你怎麼就老?整個面都這麼光潔,是不是平時偷偷給自己絞啊?”小孩的媽媽說話間,歡姨手起手落幫她的閨蜜也絞好了面。

老太不好意思地笑,隻說她先生以前是老師,在家就是她給理頭發,問他剪的發型去學校有沒有人笑話,丈夫說沒有,家裡人也還叫她絞面。

客人對鏡自看,似乎對自己變得白裡透紅的臉蛋相當滿意,回去化妝時定是服帖,歡歡喜喜道了謝。她們相伴而行,沿着老街漸行漸遠。但因絞面後不宜馬上洗臉,面上的七姐粉還若隐若現。

一條老街,記載着城市的人文風物,歲月流轉,它處之泰然,靜候繁華與平淡。也正是一條老街,承載着一代又一代人的記憶。人們對一座城市留下念想,往往隻是對其中的一條老街,一家店鋪,或是一個人心存眷戀。

時間漸冉,繁華悄然落幕,老街也逐換新顔,更疊之間,一位絞面手藝人仍然堅守在街角巷落的傳統騎樓裡。

這是2022年臨近除夕,歡姨在她喜歡的崗位感受年味的又一年。

每當看到街上一張張熟悉的面孔,歡姨就知道她告訴家人想留在這裡沒錯,“喏,剛剛提着袋子走過的姑娘十多天前找我絞面毛呢。”她咧嘴笑道,“她點點大的時候,她媽媽就帶着她來啦。”

她的臉上少了惆怅,隻有多做一天是一天的淡然。

春去秋來,歲月更疊,中山路用時間訴說着它的古樸厚重,歡姨亦然。這是她畢生熱愛的事業,從聘聘婷婷時的愛好,到中年養家糊口,暮年仍有心力從事興趣所在。她還陷在回憶,突然騎着小電驢的街坊路過,揮手招呼她晚點再走,買了年貨要過來絞面。歡姨佯裝生氣大聲回應:“你隻管去!一年365天,我362天都在這你還怕!”

年味就在這熱鬧的街道中,從絞面老太的肩上悄然流瀉。

 

 

 

作者:盧美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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