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去來兮
賴克廷穿着綠色的解放鞋手拿鐮刀,工裝褲腿卷了起來,一隻高一隻低,上面都沾滿了泥巴點,腦袋上頂着一頭稀疏毛發,臉上褶子遍布。
瞧見回鄉探望母親的五弟和侄子侄女們,便朝他們揮手,遠遠地大喊:“Hello,everyone!”手舞足蹈的樣子像個歡樂的孩子,他一咧開嘴笑,黝黑粗糙的皮膚就被擠成了溝壑,典型的農民形象與他咬字清晰的英文發音大相徑庭。
将時間指針回撥到1980年,時值改革春風吹滿祖國山河大地,對外全面開放,對内教育重新扶上正軌,人們學習西方文化的熱情開始複燃,從而掀起一股青澀、小衆的“英語熱”。
賴克廷就是英語愛好者的其中一員,他憑着這股熱情考上了英德師範中專的英語專業。在那個百業待興的年代,升學錄取率十分之低,如果能夠讀個中專,全村人都得來你家恭喜你。隻要考上中專,學費全免夥食費國家補貼,畢業就會直接分配工作,吃上國家飯,捧上鐵飯碗。
1983年畢業,賴克廷被分配到英德中學當高中老師,一時之間,十裡八鄉都知道老賴家出了個“教書先生”。在執教3年後,賴克廷抓住機遇,鯉躍龍門,又考上了廣東師範學院的外語系,“學霸”晉升為”學神”。有了這股祖墳上冒出來的青煙,連家人臉上也多少沾了點光。
他在大學畢業後到順德、韶關等地教學,整個職業生涯加起來差不多有20年,但因為一件事,他再也沒能站在三尺講台上耕育桃李。
談起離任,賴克廷說:“由于計劃生育政策,我不得不退出教師隊伍。”上個世紀國家實行計劃生育,所有教職工隻能生一個孩子,當教師時,賴克廷已育有女兒,但後來又生了一個男孩,迫于無奈,隻能自行退出。此後,他先是去了東莞一家意大利企業擔任翻譯和管理者,後來又到美的集團任質檢主管,在大城市裡兜兜轉轉,或許是疲了,也或許是厭了,他迫切地想回到自己的家鄉靠岸停泊。
妻子對于他的想法,并沒有反對,“隻要他開心就好”。兩夫妻常年在外打工,孩子在老家讀書,連接起親情的是一根電話線,每當聽見電話那頭稚嫩的童聲,她的心裡便泛起一股波瀾。
“在外打工,奔波幾十年,心想還是葉落歸根,回歸自然,做個陶淵明No.2。”
賴克廷的願望很簡單:先回老家。如果可以,想在老家自食其力,不理世間紛擾,做一介農民,養點雞鴨,養點豬,好好對它們。扛一個老鋤頭行至田間除草播種,等來年的收獲,朝朝如此,春去秋來,周而複始。
然而,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
有才無命
“回農村工作,并非當初之意,隻是四處漂泊,受盡為人打工之苦,出賣體力,對前途無望之後才回來的。因為農村發展落後,掙錢不易,農活又苦,所以,在農村工作,并不被多數人看好。”
高級白領想要當農民,母親和兄弟都覺得他“瘋了”,紛紛表示不滿,覺得他就是心性高、固執,所以做事老是半途而廢,堅持不了。好不容易培養出一個大學生,大家都不想他回來重複父輩農民的命運。可賴克廷完全聽不進去,依舊我行我素。一來二去,隔閡把他們推得越來越遠,兄弟們和他鮮有往來,關系變得不鹹不淡,以至于到最後,過年過節也不願意聚到一起。
清明節家族祭祖,兄弟們聊得熱火朝天,笑聲朗朗,賴克廷在墳墓另外一邊默默地割草。其他兄弟聚在一起時,會提起他的現狀,開他的“批鬥大會”,細數他的條條“罪狀”,個個咬牙切齒,恨鐵不成鋼。
“除了見到兄弟的時候,我爸不怎麼愛說話”,女兒文娟眼裡的父親平時對外人沉默寡言,不愛跟人打交道,但是跟自家兄弟就有永遠聊不完的話題。
“旁人說什麼我爸也不在乎,畢竟不是一個精神層次的人,主要是自己的母親和兄弟都打擊他,這才是他最傷心的。”
兄弟和母親冷眼相待,甚至是謾罵,擊垮了他一半的心态;另一半則是農村勞作之路異常颠簸,任重而道遠。
當地人喜食山藥,老家洲西村的氣候、環境、土壤适宜種植這種作物,賴克廷預感市場前景會很好,就買來種子、化肥,開荒種地。
由于缺乏經驗和種植技術不規範,山藥有蟲害,也有長成異形的,收成并不好。最讓他發愁的是銷路,沒有收購商,隻能自己到市場叫賣,銷售慘淡,并且這種農産品不能長期儲存,賣不完的就會變質腐爛。
工作量大,加之各種問題,讓他放棄了種植山藥的這條路。經過考量,他把眼光對準了麻竹,竹子易生長,不用過多打理,既能賣竹子還能賣竹筍,一舉兩得。如同他預料的那樣,即使沒怎麼管理竹林,竹筍和竹子還是長勢喜人,賣出了不錯的價錢。
但除去成本,收入還是不多,隻能勉強維持生活。打工時的積蓄所剩無幾,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經濟壓力。
曾經的同事當上了校長;曾經的同學出國定居;教過的學生成了大老闆。每個人都事業有成,隻有他一事無成,在老家當農民。與此同時,他的内心開始有了不忿,腦海裡出現了一個念頭——一夜暴富。
他将希冀寄托在賭桌上,期盼着麻将、撲克牌能帶他飛黃騰達。從晚上賭到天亮,人離開了一波又一波,他卻還沒走,眼睛裡布滿紅血絲,直勾勾盯着對方手上的撲克牌。
對面的人将紙牌“啪”地甩在桌面上,他看清那人的牌數比自己手上的要大之後,瞬間就洩了氣,終究還是他輸了。
因為賭博,妻子和他鬧起了别扭,家裡本來就沒錢,房子還沒蓋好,還拿錢去賭,這讓賴克廷的妻子十分氣憤。于是,兩人從最初的夫妻恩愛轉為矛盾頻生。
“之前我爸老是想一夜暴富,去賭錢,所以我媽老是罵他。現在稍微壓力小了,加上我媽對他又好,所以開心一點了。”
賴克廷在沉迷賭博幾年後意識到它的危害,開始戒賭,彼時房子蓋好了,夫妻又開始變和睦。隻是,他不願再懷念過往。
“我爸的同事、學生,很多電話打到家裡來,他看都不看,嫌煩直接挂掉,真是服了!”文娟無奈地說。
“在班級群裡,人家老是叫他班長,他覺得自己好諷刺,索性就把班群退了。”
賴克廷覺得自己曾經比他們優秀得多,從高山跌到谷底,最後是這麼個下場,所以不想接觸,不想面對,不想讓别人看到他落魄的樣子。
五十知天命,他認命了。
逆水行舟
因為一次偶然的契機,賴克廷家養起了豬。妻子最初在她四哥開的豬場幫忙養豬,但後來豬場沒有繼續開,妻子就自費把小豬崽買了回來,兩個人開始在家養豬,養豬雖然辛苦,但利潤可觀,他們也就堅持了下來,一養就是十幾年。
2022年6月,地處北江流域的英德遭遇百年一遇的大洪水,街道被淹,城市内澇,居民在“汪洋大海”中水深火熱,而周邊的鄉鎮和農村情況更為嚴峻,賴克廷在家裡的二樓陽台放眼望去,皆是茫茫一片,洲西村變成了澤國。
文娟說:“一開始,大家都小看了這場洪水,認為很快就會消退,沒有太重視”,村民們沒有收到通知,以為還是像以前那樣的小洪水,水位低,浸泡幾天就退了。直到水位劇增,一下子蹿到了一樓窗戶的水位,大家才慌亂起來,開始搶收東西,為了搶救回一些财産,不惜冒着生命危險摸黑遊泳去把電器、家具、生禽撈上二樓。有些隻有一層樓的人家,因為水位持續上漲,無路可逃,被迫爬到房頂等待救援。
“還沒那麼嚴重的時候,我爸為了不讓豬餓着,舉着豬食,遊到被淹的豬舍去投喂,真是又好笑又心酸。”文娟說。
洪水來勢洶洶,水位越來越高,賴克廷實在放心不下他的豬,他冒着迷蒙的夜色,在一片寂靜之中,将幸存的大豬和小豬崽們牽出,趕到二樓。渾身都濕透了,他幹脆卷起褲腿,妻子就着燈光一看,腿上布滿血痕,觸目驚心,幽黑的水底下都是荊棘和植物,他的腿就是被這些東西給劃傷的。
豬睡哪裡是個問題,賴克廷和妻子商量,決定把自己的房間讓給它們憩息,他和妻子睡客廳地闆。
“幾十年前,我讀大學時,老師幾乎都是外教,大多數來自美國,他們教授的西方文化對我影響很大”,賴克廷頓了頓,又接着說,“豬,對我來說,它是生靈,上帝安排它給人類提供食品。作為同樣的生靈,我很同情它,希望它能在世間活得快樂。”
洪水會讓莊稼全軍覆沒,顆粒無收,但不會“殺死”所有的豬,最讓養豬戶擔心的是——疾病。2018年,非洲豬瘟肆虐,許多養豬戶家的豬患病而亡,賴克廷家的豬也未能幸免于難,供少于求,導緻豬價奇高,甚至有心懷不軌者會偷偷跑到沒有患病的豬欄裡“投毒”,讓正常的豬染上病疫,使得豬價更高。
“那些人真是很壞,本來的我的豬好好的,有天在豬欄裡看見一隻豬崽,那不是我們家的,我還疑惑從哪裡來的,左鄰右舍都說不是他們的,誰知道過幾天我的豬都得豬瘟了!”賴克廷的妻子憤慨地說。
即使養了十多年的豬,賴克廷還是在這條道路上栽了跟頭。
孤島淩聳
隻有在外面混不下去了才會回農村老家,這似乎是很多人的共識。
當賴克廷回到洲西村,那個曾經令人羨慕的“教書先生”說要當農民時,有隐隐嗤笑的,有背地裡唱衰的,還有強加“失敗者”頭銜于他身上的。
他,不被任何人理解。
五弟賴克修歎了一口氣,說:“他的人生不成功”,在那個渴望知識的80年代,學習熱情空前高漲,大家都想讀書。他考上了一所職業高中,可惜因為家貧人口衆多,沒有讀完就不得不辍學打工,相對于他的結局,四哥可以說是被過分“偏愛”了。
曾經兄弟們和賴克廷因為他回農村的事鬧得很僵,直到母親住到賴克廷家養老,他們之間的聯系,才慢慢密切起來。
“至于回到農村,是否被人不理解,那是當然的”,接受西方文化教育的賴克廷,有着“上帝思維”一般看透事物本質的智慧,常人難以參透的,他卻早已了然于胸。冷箭刺背,不難受那是假的,“但時間久了,也就習慣了”。
妻子釀米酒、養蜜蜂産蜜糖、種菜、飼養雞鴨,他養豬、種稻谷、種麻竹,他對現在的生活很滿意,覺得還挺開心。
洲子島屹立于北江河之上,樹木蔥郁,林海茫茫,賴克廷的麻竹林就種在島上。七八月份,是竹筍的盛産季節,他每天要到島上割筍,再運回家中,過程艱辛。洲子島也是他曾經的家,他在那裡度過了自己的童年、少年、青年時期,每當走過熟悉的小徑,見到一片荒廢的磚瓦房屋時,記憶便會翻湧,發生過的一切走馬燈似的放映。
童年時期是缺乏物質的,連糖果都是奢侈品,但也是最幸福的。弟弟追随哥哥,赤腳奔跑在樹林濕潤的沙質土壤上,他們上樹掏鳥蛋,下河撈魚摸蝦;少年時期,他背起書包揮别父母,踏上求學之路;青年時期,意氣風發的他領着羞怯的對象,過年回家看望母親。在度過這三個時期以後,畫面伴随着白石窯水電站的建成戛然而止,住在這裡的記憶就變成了空白卷。由于興建水電站,全村人集體搬離這座島嶼,到對岸建房分配土地重新開始生活,而洲子島會連同他們曾經生活的痕迹,在每年雨季被洪水淹沒。
村民放棄了洲子島,倒不如說是成全了它。沒有約束,野生動物把這裡當成樂園,萬物肆意生長,島上變得越發繁榮茂盛,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洲子島和賴克廷具有相似性。
它和他,都是孤島。
故土難離
“沒有困難的工作就不是好工作,養豬是件又累、又煩、又不能發脾氣的工作”,講起養豬這件事,賴克廷臉上的表情并不輕松。豬食要熬,糞便要清理,豬生病了要細心照顧,隻要是豬生大事,那都是他的事。沒有多少人喜歡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做這些工作,村裡新建的豬場想招有經驗有技術的養豬工,聘用工資從4000元漲到到8000元,也沒有人去。
無奈之下,老闆找了當地的“地頭蛇”幫忙,“地頭蛇”三番五次遊說賴克廷和妻子到新豬場工作,他都拒絕了。
他摸着腳邊的小狗,說:“我不願意,多少錢也不去,還是在家做自己的工作比較自由。”
為了金錢放棄自由,他是萬萬不肯的,當初他回來,也絕不是為了給别人打工,而是腳下這片滋養他的土地。當他赤腳站在稻田裡,當他赤腳站在沙灘上,當他赤腳站在樹林中,那種在大城市沒有的歸屬感,他真切地感受到了。
隻是,這片土地再沒有往常那樣熱鬧。
年輕人都外出打工,有錢有能力的就到城裡買房,經濟稍遜一點的就到鎮上買房,隻有老人和小孩留守農村這樣的現象見怪不怪,并且已經習以為常。
賴克廷仍記得從前過節,每家每戶都會特别熱鬧,張羅着殺雞磨豆腐拜神等傳統習俗,可今年的中秋節,村中空蕩蕩、靜悄悄的,隻剩那些孤零零的老人,伫立在風中,伸長了脖子看外邊有沒有來人。
倦鳥暮歸林,浮雲晴歸山。獨有行路子,悠悠不知還。
洲西村的變化是整個中國農村的縮影,無數人遷到城裡,勞動力流失,農田荒廢。
他的老母親住過城裡大哥家,住過鎮上三哥和七弟家,住來住去,還是這裡适最合她。不為别的,隻因為這裡是她的根,是她的故鄉。老一輩的人對故土有種深深的眷戀,這份眷戀與年輕人想要逃離農村的心态形成鮮明對比。
離開的人如過江之鲫,留下的人寥若晨星。
未來洲西村會怎麼樣,中國農村會怎麼樣,賴克廷不太在乎,他在乎的是自家的稻谷什麼時候成熟,豬有沒有生病,釀的米酒能賣出多少,今年的竹筍市場行情會不會好。
不管外部變化怎麼樣,他仍靠着這片土地給予的恩賜,過自己的田園生活,靠着不變的信念,在做“陶淵明No.2”。
作者:賴文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