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上次點開阿宋朋友圈已是好久前,再打開時跳入眼簾的是他最近分享的一首寸鐵的《目擊你剛剛完成這一跳》,再翻閱,目光停至他去年發布的一個微視頻,視頻裡的他身着警服,正背着吉他在舞台彈唱。阿宋操着那一腔北方男人特有的豪邁煙嗓,連聲音都透着向往自由的力量。
從樂隊歌手到監獄民警
阿宋大學就讀的是警校,專業之餘他更是一名狂熱的音樂愛好者。因為熱愛音樂,阿宋大學時便和三兩好友一起組建樂隊,寫歌作曲,好不快意。
同大多數警校生一樣,畢業後阿宋選擇了對口的警察行業。而我們再聯系時,他的身份已從樂隊歌手轉變為監獄民警。
阿宋工作所在的監獄地處家鄉,他擔任監獄裡的分隊長,負責監管犯人的生産勞動和教育改造。畢業後進入和樂隊工作差距極大的警察行業,他坦言這隻是自己職業規劃的自然趨勢,沒有壓力的驅使,更無家人的逼迫。阿宋是2019年6月入職的,臨就業時,他了解到獄警的工作模式和工作時間都相對輕松,想着如果能夠把業餘的時間和精力都留給自己的樂隊,自然是極好的。殊不知,2019年全國疫情爆發,監獄的運作模式受到了極大影響,樂隊的排練和演唱工作也被暫停。
大學玩音樂時,阿宋便深知自己是個理想主義者,所以在從事獄警這一行前,他自認為已經大緻了解了監獄系統的運作模式,也為即将面對監獄的陰暗面做足了準備,但當他真正從事獄警這一職業時,才發現之前的所謂了解不過占據現實狀況的20%。
阿宋對于自身職業的看法倒是直言不諱:“獄警目前處于整個機關系統的邊緣地帶,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它是落後且混亂的。”
而近幾年受疫情影響,監獄系統的工作模式也發生了巨大的轉變,除了平日裡早已習慣的日夜颠倒的生活作息,随之而來的還有長達兩周的隔離期,而監獄不僅老舊,所謂的隔離條件也較差,兩周的時間當真是漫長難熬,阿宋用枯燥和寂寞來概括這些看起來似乎沒有生機的日子。
身為獄警的壓力和考驗接踵而至,且都是他沒有預想過的。這些對理想主義的他而言,長時間處于壓抑環境和接受負面信息的同時,情緒也會在其中不斷堆積,阿宋也常會有心态崩潰的時候。但好在他愛好頗多,能讀能寫,愛彈愛唱,實在難捱時便拿起吉他唱上一曲,情緒自然也就宣洩出去了。他總能在空閑時間找到機會治愈自己。
壓力和危機并存
如今阿宋成為獄警也已三年有餘,在樂隊歌手和監獄民警間來回切換,這兩種毫不相同的模式和狀态,好似被割裂的理想與現實。
但身為獄警,需要面對的可不僅僅是與現實割裂的工作模式。三年來,阿宋目睹過窮兇極惡的罪犯,耳聞過駭人聽聞的案件,也窺探過人性的陰暗。恰逢近幾年醫患的矛盾沖突被關注和放大,但其實獄警和罪犯也是如此。
阿宋工作所在的監獄在2009年曾發生過一樁罪犯暴動越獄并殺害獄警的大案,當年案件中的罪犯在監獄中用鋼闆和裁紙片自制刀具,由于所制刀片并不鋒利,被殺害的獄警身中五十來刀,永遠倒在了為其奉獻一生的監獄中。雖案件已發生多年,但當年參與破案的監獄民警都還在任,大家隻要是投身于工作中,就必定始終保持着高度警惕的狀态。
而除了随時需要保持的危機意識外,更不容忽視的還有責任上的壓力。
身為獄警,阿宋需要對犯人的人身安全負責,這便需要做到高度警惕以及時刻看守。與阿宋他們僅有一牆之隔的這些罪犯都是窮兇極惡的,所以在工作時所需要承擔的責任壓力是極大的。而事實往往是,即便獄警已經竭盡全力在履行職責,但一個罪犯如果想傷害自己或結束生命,那巨大的決心卻是無法抵擋的,而如果悲劇發生,随之而來的渎職罪會把獄警徹底壓垮。
“監獄的壓力和危險其實在暗面。”阿宋這樣說。
身處監獄這片天地,高聳而立的城牆把光明圍堵,在監獄的每一天都随時可能上演血與淚的故事。阿宋的責任和危機意識在不斷被強化,他始終是繃着一根弦的。
面對罪犯
在談起對罪犯的看法時,阿宋說自己最大的感受便是覺得罪犯被限制了自由十分可憐,但卻也明白這對罪犯來說是罪有應得。
而阿宋在面對罪犯時始終一視同仁。
在阿宋工作的第二年,組裡入職了兩位剛畢業不久的新人。在帶領他們熟悉工作模式和管理制度的過程中,其中一位新人說道:“如果是由我來負責強奸犯的管理和改造,我必定對他們更加嚴苛,特殊對待!”
眼看身邊的新人口吐着心中的憤怒,阿宋并未加入這一場嫉惡如仇的談話,而是當即便和新人打起了辯論。在對待罪犯這件事情上,阿宋認為,每一個罪犯在走進牢獄時,如果法律沒有判處他們死刑,證明法律給了他們改過自新的機會。
“任何人都不能成為他人改過自新路上的絆腳石,哪怕你是一個警察。”阿宋的回答堅定而有力。
他深知自己作為獄警,所背負的職責是教育改造,他想指引罪犯獲得重生,而不是讓他們走向毀滅。他清楚自己在穿上警服的那一刻起,就必須恪守職業素養。
這三年來,形形色色的罪犯在阿宋眼前遊蕩,身為獄警,他似乎早已有了看穿人心的能力,人性甚至不需要洞察,因為這裡時刻都能看到人的多面性。
阿宋又和我談起在監獄電話室的所見所聞,他曾目睹一名罪犯在和家人通話時,家人不小心便把罪犯父親去世的消息說漏了嘴,面對此噩耗,罪犯在後續與家人的對話中卻異常平靜,直至十分鐘的通話時間中斷,罪犯的情緒瞬間爆發,在電話室撕心裂肺地大哭。阿宋見狀便立刻上前,随即單獨和這名罪犯面談,試圖安慰和開導。
“監獄民警的複雜性就在這塊兒,有時候你和他們是對立的,但有時候你們的目标卻是一緻的,他希望自己變得更好,而我們自然也是如此。”
阿宋淡淡地說。
他也始終巧妙運用着罪犯的部分脆弱心理,為了更好地把罪犯“拿捏”,好能對他們加以教育改造,各種心理學早已被他掌握于心。牢獄仍是禁锢着黑暗的,但卻會在某些微小的瞬間透出人性的光,而監獄中的每名罪犯都幾乎會有走向光束的瞬間,哪怕隻是短暫的幾秒。
大牢裡每天上演着百态人生的悲歡離合,阿宋早就習以為常了,他窺探人性的醜惡,卻也在不經意間,邂逅了人性另一面的真善美。他憶起多年前自己還在大學裡彈詞作曲時,也是這樣熱烈而細膩地,聽着别人的人生,唱着自己的故事。如今他擔任監獄民警,目睹着罪犯的短暫人生,又極力為他們矯正出新的生命軌道。
理想與現實
牢獄始終禁锢着黑暗,光明大道對罪犯來說是特殊且寶貴的。而對阿宋而言,成為一名獄警也在某些程度上打碎了他的理想,因為疫情原因無法出去,整日忙于監獄裡的工作,樂隊這邊也被擱置,各種排練和演唱全都泡湯。
阿宋在北方長大,自小便有遼闊草原和漫天星辰與他為伴,他是向往自由的,他的人生裡始終亮着理想主義的光。
不管是大學組建樂隊,還是如今擔任獄警民警,阿宋總是如此,而這也許和他的人生經曆有關。
幾年前,一場嚴重的心理疾病把阿宋壓垮,他開始了漫長煎熬的治療期。後來終于劫後重生,阿宋的性格也發生了很大的轉變。他不再壓抑自己,“直球式”的交際模式讓他感到爽快,有話說話,直來直往。生病雖擊中他的理想主義,卻也讓他脫胎換骨,對醜陋人性的憎惡使他愈加正直固執,他熱愛自由,也從不輕易對現實妥協,這逆境中生出的刺,要比想象中來得堅硬而牢固。
就是這樣一個固執且偏愛自由的人,卻選擇了獄警這個職業,我忍不住好奇這其中原因。但阿宋隻是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人總是要去幹一些讓自己産生價值的事。”
阿宋在兩個行業的巨大差距和落差裡仍遊刃有餘地處理着兩種割裂的生活,當獄警時嚴肅認真,業餘玩音樂時瘋狂自由,無數個白天黑夜的颠倒,理想與現實輪番上演。每次拿起吉他時,他便還是那個永遠熱血沸騰,追逐自由的少年。不管是為工作而心态崩潰,還是面對身邊阿谀奉承的捧殺,又或者是錢财名利的誘惑,不管在哪些時候,都一直如此。
阿宋的朋友圈裡有一組于前年發布的他參加監獄單位舉辦的文藝彙演晚會的九宮格,圖片裡的他穿着警服,身背吉他站在麥克風前,飒爽風姿,好不快意。
阿宋的舞台聚光燈未曾熄滅過。在他背起吉他開麥的那些時刻,臂上莊嚴的警徽閃着光,同聚光燈一起把他照亮。
“理想就是天空,現實就是地面。”
這些年來,阿宋始終腳踏實地走在地面,肆無忌憚仰望天空。
每次進入工作時,他的理想和現實便相交相織。阿宋身着警服,背着吉他,每當彈起琴弦時,就會有光明照亮他。
作者:鄭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