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人喜歡看公園,看海,但他們看不到我們工人的真實生活”
(一)
6:00
四川的冬天來的早,與廣州不同,11月的四川早到了穿毛衣的季節。
太陽還未完全升起,屋子便亮起了燈光,一對夫妻簡單梳洗過後便匆匆離去,屋内留下兩個熟睡的兒子。一台看上去有些年份,車身細看還有些泥漬的電動車是這對夫妻的通勤工具。
四川到了冬天是止不住的冷,坐在車上,風會想盡一切辦法鑽入身體,讓人不禁打起寒顫,但從他們臉上看不出任何不适的表情,大抵是習慣了。太陽慢慢升起,終于把街道照亮,他們離目的地也越來越近了。
7:00
夫妻倆來到一片工地,工地門口聚集了很多和他們一樣前來上班的人,他們大都提着個袋子,手拿一個比胳膊還粗的保溫壺,在這部分人裡,有的人笑開了嘴、有的人則面無表情看像是沒睡醒。一衆人刷卡、入閘、換衣服、換裝備一氣呵成,不帶一點拖沓。
和普通工地一樣,好幾根曬老的竹子橫縱交錯,幾根竹子捆綁在一起便是一個落腳點。工地上,丈夫隻穿了兩件薄衣裳,安全繩系在他身上顯得有些松垮,氣溫與黃色橡膠手套融合,戴上時讓他也不禁感歎一句,可他臉上始終洋溢着别于冬天氣溫的笑容。
一桶桶砂漿不停在高處運下,丈夫手握水泥刮刀,在桶裡舀起水泥便迅速抹到磚紅牆面上,一抹、一塗,很是利索。抹水泥看似簡單,卻是個技術活兒,既要抹得平又要厚薄一緻,每一步都在考驗他的耐心和體力。
12:00
一早上的勞累似乎沒有奪走丈夫的好心情,夫妻倆一天之中最幸福的時刻就是中午吃飯。丈夫一邊呼喊着遠處的工友吃飯,一邊又叮囑着妻子多打些飯菜。肥嘎嘎,豆芽炒肉絲、地瓜、炒白菜…工地旁的沙地支起了幾個遮陽傘,幾張桌子随意的擺放在地上,這裡就是工人們吃飯的地方。夫妻倆随意找了個桌子坐了下來,丈夫塗抹完水泥身上還滿是泥灰,倆人也顧不上形象,拿起筷子就扒了幾口飯,幾口飯、幾口菜、一口湯,安逸得很。與他們一樣的是,工地上其他的人也是拿起飯盆子,筷子快速扒拉幾下就大口大口地咽下飯菜,說是因為工地上除了幹活要快,吃飯也要快。
上午的工作已經讓他們足夠疲憊了,中午的休息終于是能讓他們喘口氣,丈夫不知道從哪撿來兩塊木闆和幾張破報紙,就這樣鋪在地上席地而睡,安全帽此時就充當起枕頭的作用。
14:00
下午的工作是最難熬的,到了這個時間太陽猛的很,工作起來汗水很快就會将衣服打濕,風一吹起來又是一股刺骨的冷。和上午的工作一樣,一桶桶的砂漿不斷運下,左手一舀、右手一抹,這個動作就這樣重複了一天。重複的工作并沒有影響到丈夫的好心情,甚至和一同工作的“老師”有說有笑,在我看來,與其說是個工作,倒不如說是一個樂趣。
18:00
丈夫脫下沾滿泥灰的外套,接上妻子。那時候的太陽還未完全落下,這個場景就像是早晨剛出發的時候,就這樣迎着落日餘晖回到那個屬于他們的家。
回到家的他們并沒有閑下來,一沓餃子皮,一大碗肉餡,丈夫拿起一片餃子皮,用筷子夾起一大塊肉餡放在餃子皮上,筷子蘸水抹到皮上,一捏一擠,四根粗壯的手指熟練地包着餃子,站在一旁包餃子的妻子還時不時瞥向丈夫,叮囑着他多包點肉。
畫面到這裡就結束了。
(二)
這對夫妻是來自四川達州的農民工,他們在工地裡一幹就是幾十年。丈夫叫何川、妻子叫湯文淑。除了農民工之外,他們還有一個身份——擁有百萬粉絲的短視頻博主。
1970年出生于達川區石闆鎮紅花村的何川,初中念了一年就辍學了。何川18歲就開始在工地上幹活,如今已經是第34個年頭。
妻子湯文淑是他的同鄉,說起他們的愛情故事隻能用一個“佛系”來形容。兩人是通過媒人認識的,當時農村沒有“自由戀愛”這一說法,湯文淑知道何川是個手藝人,有手藝就可以賺到飯錢,于是他們在1993年就結了婚。那個年代的結婚可比現在簡單得多,按照當時的禮俗聘禮需要一頭豬,但何川經濟拮據隻有半頭,湯文淑卻很佛系地說:“好。”就這樣嫁了。
何川結婚一年後有了一個兒子,肩上的擔子更重了,當時何川在縣城工地上幹活,湯文淑就在農村家裡務農帶孩子。那時候在縣城工地上幹活一天隻有十幾二十塊錢,一個月工資僅僅能保證家裡吃得上飯,後來何川聽說沿海一帶工作很賺錢,便把兒子留在農村給外婆照顧,自己則帶着妻子去到福州打工。工地上,何川當師傅,湯文淑當小工。何川說,他和大多數的父親一樣,為了家庭撐起一片天,都想努力賺錢,提高生活條件,所以拌砂漿、提砂漿、搬磚等所有的髒活累活他都幹。
(三)
“在我小的時候想見他們一面也很奢侈。”
松林是何川的大兒子,在松林小學的時候隻有春節過年才能見到父母一面。他說,當時那個年代,手機都不普及,他們唯一的聯系方式就是村裡的一部座機,剛開始他們一兩個月才能聯系到一次,後來外婆家也安上座機,聯系才開始多起來。
“留守兒童”在農村是非常常見的,當時松林還小,不知道什麼叫“留守”,雖然很羨慕有父母在身邊陪伴的孩子,但他對父母始終有種陌生感。也許因為小時候的“留守”,松林獨立得早,可他一直不知道該怎麼和父母相處和溝通。“小學經常有《我的父親母親》這種作文題目,但我有點無從下筆…”松林說。
第一次和松林交談的時候,他臉上沒有什麼表情的變化,用他父親的話來形容,他就是個内向的孩子。松林告訴我,農村的孩子多多少少都有些自卑在身上的,小的時候總感覺在工地上幹活的會比不上在其他地方工作的父母,說出去有些不光彩,但慢慢長大,才知道之前的想法是多麼錯誤。
(四)
2013年,老天和他們開了個玩笑,湯文淑在工地上卸砂漿時,右手食指被高速下墜的重物斜面切斷,差一點就失去了一根手指,好在術後恢複得不錯,但那條疤痕永遠留在了她的手上。後來公司以手指接上了不算殘疾為由,隻肯賠償一萬元,期間何川想要讨個說法,但湯文淑怕他與人發生沖突惹事便沒有追究。他們務工經曆可謂是道路坎坷,有遇到過無良老闆拖欠工資,走了法律程序最終也是無疾而終,面對這些情況,湯文淑還是一句“算了吧”。不争不搶,或許這就是她。
湯文淑對水泥過敏,長期在工地上幹活導緻她的過敏反反複複,兩隻手上都是過敏撓出的新舊傷疤,就像是一個個小型的隕石坑。何川有勸過她呆在家休息,但湯文淑覺得少幹一天活就少賺一天錢,她想多賺一些錢,也想在工地上陪着丈夫。

一個女人在工地上工作需要付出多少努力?工地上永遠不缺人,能找男人就不會想要一個女人呆在工地上,要想混口飯吃就要比别人幹的都多。工地上不分男女,男人能幹的活,湯文淑都能幹。搬磚、拌砂漿,運材料…每天如此,循環往複,以至于落下了一身腰痛。
湯文淑在剛外出打工的時候許了一個心願,希望可以憑自己的本事在縣城買一套房子。剛到福州打工的時候,兩口子住的是一個城中村,這片民工房在偌大的城市裡自成一個圈子,圈子外是别人的世界,圈子裡是他們的世界。挨了十幾年的苦,終于在2016年,她的心願實現了,他們用攢下的血汗錢全款50萬在老家小縣城買下了一套80平方米的三居室房子,他們當初也沒想到自己竟用一把砌刀“築起”了屬于自己的小家。
(五)
何川兩夫妻前半生都是苦大于甜,後半生當然要甜大于苦。
2018年是何川改變人生軌迹的一年,當時松林大學畢業後就從事了自媒體行業,一次偶然的機會,兒子提議父親可以試着将自己的工地生活記錄下來,這一說便不可收拾了起來。
那是他第一次舉起鏡頭對準自己。當時何川用手機完成了自己人生中第一條視頻——接小兒子放學。小兒子在縣城讀小學,父子倆在校門口遇到一個賣糍粑的手推車,鐵皮桶裡接連擠出一個又一個的小糍粑掉進黃豆粉裡。何川給小兒子買了一盒,自己也放了一顆嘴裡,對着鏡頭,用川味普通話腼腆地說:“甜甜的,糯糯的”。

“(父親)拍得真的很差”,松林拿到這段視頻後哭笑不得,不僅是豎屏而且構圖是歪的,人隻有半個在鏡頭裡,收音也很嘈雜。鏡頭裡,父親的眼神四處亂瞟,動作還很拘束,用兒子的話來說就是整個人“黴曲曲”的。父親既然拍了,兒子松林也試着簡單剪輯一下放到了網絡上,并給他注冊了“農民工川哥”的賬号,這一拍就拍了将近四年半。
松林沒想到起初的提議在父親的心裡紮了這麼深的根。何川做工地的,一天有至少9個小時在工地上度過,工地粉塵多、噪音大,在工地上拍視頻不是一件易事。起初,湯文淑不大願意配合,覺得這樣很累,中午好不容易有一個小時休息時間,還要被丈夫指揮着拍來拍去。她一生氣,擺擺手便說不拍了。何川有點委屈,也有點愧疚,他隻好一個人單獨出鏡,但看見丈夫一個人孤零零的坐在鏡頭前,湯文淑又心疼了,便上前去幫忙拍攝。剛開始何川的視頻放在網上并沒有得到太多人的關注,加上工地上幹活實在是累,松林也幾度勸過父親放棄拍攝,但何川就像是着了迷,稱自己一定要堅持拍下去。
為了支持父親拍視頻,松林給他買了一台3600塊的佳能相機,何川愛上了這台相機。“我活了50多歲,第一次看到能拍得這麼清楚的東西。”可誰又能想到,一個50多歲連智能手機都搞不太懂的農民工竟要用相機來拍視頻。技能不夠隻能學習來湊,何川利用下班時間就在手機上找視頻來學習,相機使用最難的是調參數,在工地上要找合适的光線不容易,而且噪音大,灰塵多,有時候拍了好半天,一看視頻,一抹黑。

何川因為幹活不便拍攝,所以他開始記錄中午在工地上吃飯的畫面,拍攝時偶爾有工友調侃何川“瓜兮兮”的,何川有時還會邀請工友到自己鏡頭前唠嗑兩句,有的人十分樂意,也有的人害羞背過身去。在工棚裡搭夥吃快餐是最熱鬧的時候,鏡頭裡每個工友都可以湊進來說句話,其樂融融的。

有網友私信問過何川是什麼讓他如此堅持拍視頻的,何川回答說:“這是多麼有意義的事情呀!我将最真實的工地生活展示給大家看,也許有些人會透過我的視頻想起同樣是在外打工的父母,我想告訴那部分孩子,千萬要好好讀書,雖然讀書不是唯一的出路,卻是一條最好走的路。”
(六)
四年多來,何川一直堅持每天拍視頻,保持日更,他的視頻慢慢被更多人關注到,粉絲量從0到1萬再到現在的100萬,何川幾年來的努力終于被看見了。但随之而來的是網絡上許多質疑的聲音:“這視頻是擺拍吧!”、“農民工怎麼可能買得起縣城的房子!”、“肯定是有團隊的。”…面對網絡上的質疑,何川不得不在視頻裡一遍又一遍地澄清,可再如何澄清,總會有“杠精”的存在。起初,松林很擔心父親會因此受到打擊,但何川卻意外的平和。
“嘴巴長在别人那裡,我做好自己的事,拍好我的視頻就好了。”
在網友眼裡,何川就是工地上的“開心果”,他笑容總是能透過屏幕傳染給每一個人。都說真誠永遠是必殺技,何川的每一條視頻都是必殺技。他的坦然、他的樂觀、他的堅持不懈…就像是殘酷現實之下的一劑良藥,就像是苦中一點甜的糖蓮子…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這大概說的就是何川夫婦吧。

作者:謝穎欣、林潔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