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姐出租屋,在廣東湛江的龍潮村裡被許多外地人稱為“明星出租屋”。一棟五層樓的房子,房間是兩室一廳,每間房子有80平方米左右,而房租僅僅是500元一個月,這在位于市區地段的城中村算得上是非常便宜了。
優質的地段,低廉的房租,即使是在城中村内也吸引了不少人來租房。花姐出租屋的房東名叫張庭花,四十六歲,是湛江本地人,熟悉的人都愛喊她花姐。花姐個頭兒有一米七二,在南方女性中屬于高個子了,而且花姐的膚色也是比很多湛江人的皮膚更加白皙,再加上一頭短發,整個人看起來十分的幹練。
花姐出租屋大多數的租客都是外地人,花姐總喜歡坐在出租屋一樓大堂裡跟人閑聊,看到上下樓路過的租客,她都愛用她那蹩腳的廣式普通話問一句:“吃飯了嗎?”
她嗓音極大,說起話來中氣十足,在一樓說話四樓的租客也能聽清。曾經有租客投訴過花姐說話聲音太大了,影響到他休息,花姐聽了好一段時間說話變得細聲細語的,倒是讓不少人不習慣。後來那位租客找了花姐,讓她還是按老樣子說話就好了,花姐起初還有些不好意思,後面也覺得還是大聲講話比較痛快。
十六歲這個年紀在現在看來,應該是在學校這個象牙塔中學習,遠離着社會上的紛擾,更沒有生存上的壓力。但在當時那個年代,很少孩子能夠繼續去讀高中、讀大學。花姐也是如此,迫于生計,她在十六歲的那一年她便去深圳打工了。
初到深圳,花姐和幾個一起來打工的老鄉都有些不适應,但來了總得有一個落腳點,花姐和幾個夥伴們打算去找房子租住。并不是所有人都是善良的,社會也沒有想象中的那樣美好,幾個少年在這裡被動地上了一節課。由于人生地不熟,花姐她們就找了一個房産中介去找房,房産中介以押金的名義把她們的錢都騙光了。
在花姐當房東之前,她聽周圍人說過很多類似“黑心房東”、“二手房東”、“無良中介”的故事。她決定當房東時,就下定決心自己要當一個好房東,像騙人的事情,她是絕對不允許自己做的。她隻希望自己出租的房子,可以讓租客們有一個放心休息的地方。
周偉傑,他是花姐出租屋的第一位租客,他認識花姐的時候他不過才20歲。他來自湛江縣城的一個小農村,和三個同村的夥伴一起到湛江市區打工。
2015年是周偉傑第一次接觸到花姐,一開始就被花姐“大聲公”的音量給鎮住了,偉傑就覺得自己的房東是一個“不好惹”的人。他和夥伴們幾個人年紀小,身上也沒有幾個錢,花姐見此,不禁想起了那時自己年少的經曆,于是500元一個月的租金價格便就此定下并延傳至今。
周偉傑和夥伴們的生活習慣不是很好,常常會打擾到其他租客的休息,花姐可不會慣着他們幾個,經常會大聲地呵斥制止他們幾個,還和他們幾個人簽訂了“住宿協定”,白紙黑字規定清楚在幾點後不許大聲喧嘩吵鬧。
住了半年左右,周偉傑和夥伴們就離開了花姐出租屋,一年多後,周偉傑又回到了花姐出租屋。不過這一次租房的人就隻有偉傑自己了,先前的幾個夥伴早已各奔東西,而偉傑想趁着年輕多闖蕩一下,不想回到村裡面守着黃土地過一輩子。
這一次偉傑在選房子的時候,特地跟花姐說想要一個有大陽台的房子。偉傑喜歡養植物,特别是多肉。花姐說偉傑在陽台上養了很多盆多肉。為什麼會養多肉?因為他覺得多肉好養活,不管在哪,隻需要有一點光、一點水就可以生長。
他希望自己能像多肉一樣,隻要有個落腳點,總能在這座城市生存下去。
偉傑搬走了,住了一年多,在2018年的時候搬走的。或許是因為這個城市已經沒有屬于偉傑的空間了,又或者是他找到了新的落腳點。
走之前他将自己養的幾盆多肉送給了花姐。花姐将這幾盆多肉放在了自家的陽台上,有幾株早已枯死,但還有一盆現在仍在堅強地生長着。
花姐出租屋的房客,大多以外來人口為主。迫于生計,他們背井離鄉,選擇了來城市打工。他們本不屬于這座城市的一員,能在城市生存下來十分不易。
外地人到陌生城市打拼,除了身體層面的勞累,進城打拼時常會有客居他鄉的感覺,異地的漂泊感更是讓人難受。花姐深喑此點,雖說房東租房根本目的是為了賺錢,但她對待租客總是充滿人情味。
名叫鄒文莉的租客,來自廣西。與其他租客不同的是,她是拖家帶口,五口人一起來到湛江打拼的。
鄒文莉的家庭條件不太好,老公失業了,由于一些原因,需要兼顧家庭和小孩,便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她有三個小孩,年紀都不大,大兒子正到上學的年級,為了孩子讀書,夫妻倆托人辦戶口,但遇人不淑,被騙了幾萬塊錢,最終戶口沒辦成,孩子隻能去私立學校上學,每年需要支付高昂的學費。
為了家庭,為了孩子的學費,鄒文莉可是拼盡全力的付出。她是個女人,但她卻在工地幹着平時隻有男人才幹得下去的苦力活。
她們一家的生活條件并沒有得到很好的改善。在孩子剛上學的那一年,鄒文莉一家甚至吃飯都變得困難,連去菜市場買菜都需要賒賬,房租甚至拖了半年沒交,生活異常艱苦。
花姐并沒有因為房租被長期拖欠而對鄒文莉一家過度地施壓。她對鄒文莉一家的情況表示理解,并不會因為收不到租金,就像其他房東一樣把房客趕走,交租日期也給予了很大的寬限。
在放假期間還會讓自己讀大學的女兒給鄒文莉的孩子輔導學習。時不時她還會請鄒文莉一家到自己家裡去吃飯,經常與鄒文莉聊天談心,大聲鼓勵着這位努力生活的女人。
對鄒文莉一家子的照顧,并不是花姐對房客照顧的個例。
湛江有個傳統的習俗,在春節過後會集結一條村的人一起吃飯,叫做吃年例。這個習俗在湛江本地人心中的分量,甚至比春節還要重要。花姐不管租客是本地或是外地人,她都會邀請他們一起吃年例。平日裡她還會邀請房客們一起去村裡看雷劇,參加一些村裡舉辦的活動,感受本地的文化。
雖然花姐認為這些隻是一些“不足挂齒”的事,但這在無形之中加深了租客們對于湛江這座城市的認同感。租客們雖漂泊他鄉,卻仍能感受到這座城市給予他們的歸屬感。
就好似鄒文莉一家,雖然生活條件困難,但也決定在湛江定居,将這當作除故鄉外的第二個家。這是鄒文莉一家對這座城市的歸屬和認同,也可以說是對房東太太張庭花的認同。
同樣是來自廣西的租客,一名叫孫強的年輕小夥,花姐對他的印象特别深。他學曆不高,從廣西來到湛江打工,在工地幹着苦力活。但好在人勤勞能幹,日子也還算過得去。但恰巧,去年他初到這座城市打工,沒多久就碰上了疫情。工地停工了一段時間,他便失去了工作,斷了收入來源。
或許是因為沒有收入,生活壓力太大,為了緩解經濟和生活的壓力,孫強走上了賭博這一條不歸路。漸漸的,他染上了賭瘾,一開始賭博赢了點錢,花錢變得大手大腳。後來可能是錢輸光了,連房租都交不起,還拖欠着兩個月的租金未付便不知所蹤,前後僅僅隻租了8個月。
花姐想到這個年輕人,歎了口氣。她說:“外出打工,真的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不僅要面對生活上的壓力,還要警惕着社會上很多的誘惑,不然稍一不留神,就會走錯路。”
作為房東,花姐常常會站在租客的角度思考,在生活上,她願意給予他們一定的照顧。後疫情時代,賺錢困難。周圍房東都漲租金了,家人們也勸說過花姐漲租,但她卻堅持不漲,她覺得這是她與租客之間的一個約定。
雖然她心直口快,但打心底裡她對租客是充滿感情的。她認為自己和租客之間不僅僅隻是租客和房東這樣簡單的關系,他們是朋友,也像是家人。
周耀城是花姐出租屋住的時間最長的租客。他和妻子14年從湖南來廣東打工,16年搬進了花姐的出租屋,一住就是五年。
剛來湛江的時候,周耀城和妻子是住在火車南站附近的出租屋。靠近火車站,附近有很多廉價旅店和出租屋,周圍還有大型的服裝批發市場,是許多外地人在這座城市的一個落腳點。
他們和很多人一樣,住在50平方米大小的出租屋裡,夫妻倆一起擺地攤賣衣服,後來就在批發市場裡租了一間小店鋪。但幹了一年多後,發現服裝批發的生意并沒有想象中的那麼好做。
2015年,網購熱潮興起,大量的網店冒出,對線下實體店鋪無疑是一波巨大的沖擊。尤其是服裝産業,原本服裝行業更新速度快,而網購價格更為低廉,這讓服裝批發的利潤空間不斷縮減。周耀城初略算過,他每個月的盈利太少,剛賺到點錢就要用去進貨,一年下來自己能揣在手裡的錢實在不多。
工作上的不如意,讓他愁了很久。用他的話來說:“一個人遇到了一件不順心的事,還會有另一件不順的事在等着你。”有一天他在看店,妻子從家裡給他打來電話,說有一位不認識的人在他們家門口說自己是房東,讓他們開門。妻子獨自一人在家不知所措,讓周耀城快點回來。
周耀城聽完心裡有種不太好的預感。回到家後當他聽了那位自稱是“房東”的人找上門,是因為那位房東已經三個月沒有收到房租。他徹底懵了,房東聽說了周耀城的情況後,和他說是遇到了“二手房東”了,這在廣東還挺常見的,讓他以後租房要小心一點,周耀城這才意識到自己被騙了。
事後沒住幾個月,他們在朋友的介紹下搬到了花姐出租屋那兒。剛見到花姐的時候,周耀城就被她的大嗓門給吓住,說話過于直接,讓他和妻子都以為花姐會是那種不太好相處的刻薄房東。夫妻二人吸取了上次租房的教訓,與花姐一樣一樣核對了解清楚,才敢放心入住。
在租房之前,花姐和周耀城夫妻解釋了自己手頭上的這間房有的家具有些舊,夫妻倆沒放心上,隻是覺得有個地方住就可以了。但花姐一直過意不去,過了幾個月找人來把一些家具換新了。
換了新地方居住後,周耀城夫妻倆打算換一份新的工作。社會發展快速,做生意變得越來越難,尤其是他們開店的,店租也在漲價。有一次他們和花姐閑聊的時候,随口提了一嘴想找工作這件事,沒過幾天花姐就來告訴他,在家附近的韻達快遞站正在招快遞員,一個人一個月的工資也能有五六千。周耀城沒多想,就去試了一下,後來在快遞站越做越好,存了一點小錢後就和朋友一起承包了那個快遞點。
周耀城的妻子——江羽凝,剛搬來花姐出租屋時才生完小孩沒多久。第一次當媽媽的她對于很多事情都不太了解,花姐會熱心地幫她照顧小孩,跟她傳授一些育兒經。後來她在龍潮村的書屋裡做圖書管理員的工作也是花姐介紹的。
如果問花姐為什麼要這樣子做,她也隻是笑了笑,“幫人哪裡需要什麼理由。年輕人在一個陌生城市打拼本來就很不容易了。我隻是盡我所能幫助他們,未來怎麼樣其實都得靠他們自己。我所做的不過是一些小事情而已。”
每到春節期間,是花姐出租屋最冷清的時候,大多數的租客早早就回家過年了,唯獨周耀城一家例外還留在湛江。花姐曾問過他們為什麼不回家過年,夫妻倆有些尴尬,隻是笑笑說,春運票難搶,而且這樣一來一回開銷也太大了。
花姐聽出了二人的無奈,會在年前幫他們一家大掃除,買年貨,邀請他們一家人吃年夜飯,讓他們在異地也能過一個有“年味”的年。
去年夏天,周耀城一家搬走了。這一戶住在花姐出租屋時間最長的租客,終于在他們待了七年的這座城市擁有了一套屬于自己的房子。他們在新家裡迎來了一個新的生命,一家四口在這座小城裡續寫着自己的故事。
在今年春節期間,周耀城夫妻倆帶着他們的兩個孩子來到花姐出租屋,和花姐一家一起圍坐在一樓大堂裡吃飯。好像一切都沒有變,和以往兩家人一起過年一樣。但他們夫妻二人知道,如果說新家是他們在這座城市的根,那花姐出租屋便是他們在這座城市停留過最舒适安全的驿站,而花姐是他們一家四口幸福路上的引路人。
一間80平方米的房出租屋,不僅是一位又一位租客們在這座城市的落腳地,也承載着他們對未來的期待。
同住一個屋檐下,房東太太花姐用自己的方式照顧着每一位租客,參與了他們的人生。雖然隻是短暫地路過他們的生活,張庭花還是希望,自己微小的舉動可以讓她的租客們在這座城市得到一絲溫暖與慰藉。
每年會有成千上萬的外地人來到這座城市打工,而花姐出租屋的故事也還在繼續。那位大嗓門的房東太太,還是會繼續坐在一樓大堂,用着她的蹩腳廣普,向每位路過的租客問好。
作者:吳铠鍁 藍俊龍 吳湛藍